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藍紋奶酪

【秉烛岁除·烛影花阴/5:00】 梦影

上一棒 @陌樆(冷圈人) 

下一棒  @丝儿 

  

01.

 

  “少游?”身旁人一脸担忧地用手背贴了贴他扶着酒盅的臂,张口想安慰地说些什么,却又怕挑起眼前人的伤心事,只得关切道: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秦观专心地盯着那一杯清波,使劲眨了眨眼向圆桌的另一边望去,那里什么人也没有。低眸再看,酒液映出的倒影中分明有一个身着水色衣衫,支着头品酒的男人。

  他闻言回过神来,微微低头:“多谢唐公子关心,盖是近几日思虑过重,夜里时常惊醒,没休息好罢了。”秦观抬眼,中途还瞄了一眼酒杯,里面映出的男子正一脸兴味地看向这边。他手心有冷汗析出,不敢再看,于是对上身旁人的目光,脸上挂起了笑:“唐公子文采飞扬,胸怀广阔,一举中第,秦某羡慕不来啊。”

  “害。”那人摆了摆手,嘴角翘起:“不过是运气好罢了,少游兄莫要再提那事,喝酒喝酒。”秦观抬起桌上的酒杯,没分给一丝眼神给杯中倒影,急匆匆地将酒喝下——与平常的黄梅酒别无二致,那人身影也同杯中液体一并消失了。

  “气运也好,实力也罢。秦某在此衷心祝愿唐公子仕途顺利。”

  唐进士向他拱了拱手,又在酒盅里注满了酒,招手请歌伎上来。在这间隙中,秦观又去看杯中倒影,男人先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,又将目光移向他身后缓步走来的歌伎身上。那歌伎欠身行了一礼,细声细语地问:“二位公子要听什么曲儿?”

  “随便唱唱,”唐进士大手一挥,举杯喝酒:“唱欢快儿些的。”

  那女子微微欠身,搬了张椅子坐。抱起琵琶微微敛神,葱指在琴弦上划过,如天地间惊雷。复转初春细雨,伴轻柔嗓音缓缓踏来。

   “黄金榜上

      偶失龙头望

      明代暂遗贤

      如何向”

  秦观几乎要迷失在歌声中,他仔细盯着杯中倒影,那水色身影似乎要跳出来,熟稔地提笔在歌伎的披肩上题词遣句,却只是秦观脑内幻想罢了。事实上,那人还坐在那,半闭着眼,指尖轻敲桌面,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,指尖沾酒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:

  莫要惊慌。

  秦观压住自己窥探那倒影的欲望,将视线移开,那歌伎正唱“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”。他拇指在酒盅上摩挲,心中一悸,回过神来继续与友人谈笑。

  

  秦观在桌上摆了一碗水,摇曳烛光融进水里,照在倒影中的人的端正面庞上。他抿着嘴,只是盯着那人,半天不说话。影中人斜靠在他身旁的墙上,思考半天,缓缓开口。

  “此事有些匪夷所思。常言道,人死如灯灭。但我死后魂魄并未散去,也未能转世,似乎成了世间的孤魂野鬼。”他抬眼看见全身都紧绷着的秦观。我如此可怕?他有些想笑,胸中又有些怨气:“在下柳七。此次惊到秦公子,是柳七考虑不周。”

  “先生多虑了,”秦观快速反应过来,心中惊惧皆被一一按下。得知柳永身份后,心中惊喜却仍有戒备:“久闻先生大名,先前一直遗憾因生死之隔,不能与先生一见。如今也是得偿所愿了。”

   柳永手中转着一柄小扇,琉璃镶嵌的扇坠子在烛火的映照下微微透青,嘴唇动了动,又重新抿起。

   “先生想说什么?”

   “你可以南下去游历一番。”扇子在他指尖纷飞旋转,秦观看着那双劲瘦的手,忽忆孩童时与父母上街,人影幢幢中见一人在酒楼上孤身饮酒,手臂松快地搭在窗框上。与此时不同的是,那人扇子转的并不平稳,墨绿色小扇掉到了小秦观鞋尖前。他弯腰拾起,要上楼还给那人,楼上人却摆摆手阻止了他。

  那晚他在灯下细细认了扇面上的蝇头小楷,像是不愿被人看出一般,都藏在一个折页里。那是一首词,用字俏丽而朗朗上口。那柄折扇在陪了他四个春秋后与长江一并东流入海,转入万象之中。

  “怎么了 ?”柳永用扇柄轻敲了几下桌沿,佩环相撞的声音唤秦观回神。他温和地笑笑:“多谢前辈,某正好也怀念江南小景。这般,也好散散心。”

 

  一阵清风拂过,小舟上挂的灯簌簌晃了晃,秦观的侧脸在黑夜中半明半暗。他垂眸,淡淡湖影中一人拎着酒踏过湖面,飞身跃到渔船上。若非酒壶真的凭空飞来,秦观恐怕会怀疑这几个月傍身左右的魂灵柳永只是他脑内幻象罢了。

  那人稳稳落在舟中,提起酒壶为自己斟酒,秦观看的入了迷。柳耆卿魂魄的容貌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,神色永远青春恣意,他的神魂如雨后春山般清润而多彩。秦观远望,湖上一篇寂静,船舷上生出寒凉玉露,漫天星子洒入水中,投进柳永的酒盅里。鱼钩一震,他赶忙收线起杆,鱼儿的尾在宇宙间跳动,甩出的水珠为凝滞的夜晚带来了些许生机。

  “呀,”柳永放下酒杯,摸了摸秦观鱼钩上吊着的鱼儿,那鱼似乎感受到了有个非人的东西在触碰它,瞬间像被冰冻一样僵硬了。柳永甩了甩手,又觉得不够,伸手在冰凉的湖水里划了划,一池繁星被他搅开。秦观慢悠悠地将金钩从鱼唇上取下,鱼儿在空中跳跳,潜回水中去了。


  02.

  

  秦观是一个很专注的人。

  在他看见我那一刻后,便直直往杯子里盯。我讶异于他的目光,也因他直白的目光而心头一跳,空荡了二十多年的胸膛似乎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。他看的我有些无措,便写给他几个字,让他别再盯着我。

  他很听话,将目光转向弹唱的歌女。我笑的有些玩味,在世时便常常听闻家长教育小孩子莫学柳七,未曾想死后这些年,那些词句仍在茶楼酒肆间被提起。我复又看秦观,看他认真吃菜喝酒,认真与人说些表面话,却在他人转身后垂眼苦笑。

  我踱步走到他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这幅样子与我落第后有些相似,却又不同。我这辈子见人多了,他得昏昏沉沉消极个把月才能走出来,我一看就知道。他是第一个能瞧见我的人,因故我对他无端生了些好感,心下琢磨怎么劝他出去游历一番来散心。

  我仍以这种形态游于天地之间,大抵是因为有人还念着我。我随秦观回家的路上,在河岸边拾得了一把小扇,墨绿色的,扇坠上嵌了几块琉璃,声如雨打芭蕉。

  那晚我玩着这柄扇子劝秦观,他的目光又钉在那把扇子上,我忍住了没用扇子敲他的头。他采纳了我的建议,我们一路南下游山玩水。他诗名不小,又酷爱写景,故而造就了清越的词风。但这一路上,我从未见他摆开笔墨遣词造句。

  我同秦观待的时间长了,灵魂竟也牢固了起来,虽然仅他可见,却脱离了倒影这一媒介,可以直接在同一空间中与他对话互动。与他并肩重游那些我生前去过的地方,又有些新的感受。不同与先前的热闹,秦观身旁的山水似乎也与其人一般,变得沉静而富有生机。我同他讲之前在某地的经历时,他总是盯着我专注地听,不时应和几句或是满脸笑意地调笑。他的话渐渐多起来,与我也愈加熟稔。

  那日我得了酒,飞身上船。他似乎没看见我,双眼紧盯着那鱼钩。我为自己到了一杯酒,也学着从前的秦观,从倒影中看他。他很放松,背微微弓着,嘴角提起。梅子酒的清香在我鼻尖萦绕,我看得深了些,他的手轻抓着吊杆,拇指轻轻摩挲。夜里寒凉,秦观的指尖变得通红,杯中的漫天繁星盖在那人身上。他几乎不怎么动,我总怕他受夜风染上风寒。想到自己当年也被几位歌女来回来去地劝。还是早些回去,莫要受了风,染上病。

  秦观转头看我,我方知道自己已将那句话轻声念出。小舟上氛围怪怪的,有无数根银线在我与秦观间穿梭。我欲盖弥彰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看他把钓上来的鱼放回湖水里,收杆并提起酒壶,要往船舱里走。

  我愣了一瞬,没想到他这么听我的话,想当初我是任人怎么劝也不回的。他回头看了我一眼,将我从地上扶起来。我们并肩走入船舱,坐在矮凳上,几杯酒下肚后,秦观明显兴奋起来了。他掏出一只短笛横在唇边。

  “耆卿,你想听什么?”

  他一改往日“先生”的称呼,我也不怪他僭越,反而对这个称呼十分满意。我对他讲,你吹什么我听什么。

  他挑眉,清俊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与平日不同的狡黠神色。我空荡的胸腔又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。只是秦观快速的收拾了表情,垂下眼专心吹笛。具体是哪首曲,我已然忘记。我借着月光描摹他的眉眼,又延及手臂,指尖。江风吹来,额旁碎发被吹起,我看见他泛红的耳尖与脖颈。耳旁曲调一转,变得豪放潇洒起来。湖边芦苇与垂柳相互缠绵,星子在玉桥上汇合,远处村庄仅剩的点点灯火消耗殆尽,眼前船上红烛仅剩缕缕白烟。他是少年盛气的,这分强盛藏在他温和的外表里面,我意识到。

  余音随风散在耳边,秦观放下短笛,独自喝了一杯酒。我拍了拍手,问他今后有何打算。

  他说他还要再考。声音不大却很坚定,又噼里啪啦的说此番游历结束后要去找他师长苏东坡,请他指点一二。红云从脖颈爬上脸颊,我听得认真,他却忽然止住了话头。

  “耆卿,你腰间折扇可否借我看一眼?”

  我心中疑惑,将小扇递了。秦观重新点烛,一脸期待地在烛光下展开扇子,手指径直点在了一节扇页上,眯起眼睛,像是在细细看什么,尔后面上挂着满足的笑。我实在好奇,便问他这扇有何玄妙之处。

  他向我讲在小秦观身上发生的种种,我越听越觉得熟悉,好像某年元宵我也经历了一遍似的。他指出那首小词之所在,我看了两眼,忽的意识到这好像是我的扇子。那扇子当时从二楼掉下去,差点砸到一个小孩,我那时无心再将其要回,免得再落下教坏小孩的名声。

  我没同他说这些,只是听他夸赞那扇上小词如何精妙。我愈听笑意愈大,最后笑着调侃他。我说,还是酒后的秦少游更有趣。他呆住了,问我难道清醒时的秦少游不有趣吗。我笑倒在他身上。

  那晚我们把我拿上来的几壶酒全喝掉了。我突然很累很累,心中预感到此后秦少游很难见我了,便打起精神翻出纸笔,为他留了一封信。收笔的一瞬我闭上了眼,失去了意识,笔被摔在纸上,殷出一团墨梅。


03.

 

  秦观从茶坊中走出,抬头活动了一下颈部,余光停在岸边柳树的树梢中。他想起不久前苏轼揶揄他学柳七作词,他表面惊讶的疑问,内心被震撼。同那人相处的时间不算很长,相谈却如旧友一般,自己竟也被潜移默化形成了一些柳耆卿的风格。

  他低下头,按了按前胸,一封书信夹在胸前的衣服中。那日他酒醒之后,再也寻不见柳永,船舱里只留下一把扇子和被它压住的书信,像是在提醒秦观,这一切并非黄粱一梦。柳耆卿,确确实实在他的世界里存在过,大笑着,浓墨重彩地涂了一株早春新柳。他来去匆匆,夜里昙花盛放后只剩下花旁站着的年轻词人。

  信中写的东西很杂,柳永很真诚地写了对他的祝愿与自己消失的原因,除此之外也劝他莫要失掉信心,最好再考一次。信中提了一些经验,尔后有说,莫学柳三变,死后也莫要与他一般。信的末尾有一首小词,秦观只扫了一眼,便知他一直挂念的,小扇的主人就是这几月伴他左右的柳永。他的手指在“莫学柳永”几个字上蹭了蹭,心中有些空虚寂寞,也伴着淡淡的酸楚。他收了信,扒开桌上叠着的纸,抽出一张,带着微微酸胀的眼,提笔落墨。

  此后不知何时能再见。秦观回过神来,金风吹起发尾与衣衫,低落的情绪如潮汐涌进心房,漫过干涸的瞳孔。他眼里噙了些泪,望向那株柳树,稀疏枝条掩盖的小楼里,有人趴在窗棂上笑着看他,水蓝色的衣衫在楼头微微晃动。秦观听见天边白鸽振羽,柳叶在细碎的摩擦,面前江水激起的小浪轻轻拍着木桥。眼底的泪凝了一珠滚下脸颊,那身影却越来越轻,越来越淡,随着泪水一并融进了初秋微凉的空气中。

 

 

 

 

“小兄弟,帮忙倒杯水来吧,我有些渴了。”

  我意识到自己活不长,极可能客死他乡,在路上便已为自己作好挽词。我的人生应了当年舟中词“泛梗飘萍”一句。而今寿数已尽,世间本无甚留恋处,而青年时光怪陆离的遭遇时常出现在梦中。

  水来了,我的呼吸急促起来,心情却又异常平静。

  如今我要走了,你应来送我一程吧。

  我又在杯中倒影里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,他向我伸出手。

  我想到他之前说,死后也莫学柳永。

  我想,这一次我恐怕要违命了。

  似乎有一只手轻轻盖住我的眼,带着桂花香气的发丝划过我的侧脸,另一只手扣住我如朽木般的手指。

  心中郁结被拂去,面上现出这几年唯一一个真心的笑,我知道我该走了。

  

  秦观,年五十三,有文集四十卷。长与议论,文丽而思深。

  

  END.

 

  祝大家新年快乐呀!其中钓鱼一段是根据少游《满庭芳》想象而成的,弥留之际的剧情参考的是《宋史·秦观传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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